欲辯無從

《舊作‧1989.09.01 刊於星島日報陽光校園版》


冠軍隊伍興奮的走上台上,領取那有腰際般高的獎盃,台下打氣的同學驀地站起,耳畔響起雄壯的陌生歌聲,似乎是他們的校歌。我不曉得如何和唱,為甚麼不唱一首我們熟悉的呢?為甚麼我們不能唱我們的歌呢?「不要理他們,唱自己的吧!」內心衝動地命令。我聽見遠處傳來自己校歌的音樂,恨不得放聲高唱;但回心 一想,好歹也是比賽的司儀,總不成自我失控,只好垂下頭,由得音符一個個的嵌進心底,痛得鼻頭也酸了。

人潮漸散,勝者被重重圍困,敗者則倖倖離場。有人說,回憶是一個貯物盒,我想我的盒子實在太不中用了,幾句歌便能把它砸個粉碎,讓幕幕舊事肆無忌憚地佔據思想。我記起去年在另一比賽奪標的喜悅,這一屆不明不白在初賽被淘汰的驚訝,更想起二十多天前,最後一線希望幻滅的痛心。

當起辯論員實在是偶然的事,從第一次踏著顫抖的步伐上台發問,到可以站穩陣腳,從容不迫地發言。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機緣巧合,加入了校隊,甚至當上隊長。四年了,除了去年被人臨時拉伕上台讀稿,沾了份奪標的光彩之外,我究竟得到甚麼?

挾著去年冠軍的餘威,順理成章的便報名參加今年的比賽。一封上面印著高飛鳥兒的信,打破了我們種子輪空的美夢,然後評判一聲「無的放矢」更粉碎了衛冕的妄想。不是妄想嗎?只參加了初賽,就在這無觀眾的密室中被人批評甚麼胡亂指責對方。我沒有,我沒有這樣說過!我苦辯,評判說他聽過。我翻開講稿讓他看看,我的意思並非如此。評判沒好氣的說這不是爭辯的時候。我心裡問,我若非來辯論,我來幹麼?我若非相信比賽是公平的,我幹麼要參加?

「在初賽被淘汰了?我們是上屆冠軍啊!怎會的?」長輩說。

「哈哈哈,還想下次才去捧場,就此便輸了麼,真不該呀!」平輩說。

「還以為他們辯論技巧如何超卓,誰知敗在這間—唉—這種學校手中。」後輩暗說。

我,無話可說。

沉默了好些日子,另一比賽步步逼近。貼了海報,發了通告,再去懇求各位往捧場。

「噢,那天我好像有點事,不去了。」長輩說。

「很忙呀!」平輩說。

「你們必定勝利的,我去不去也沒關係嘛。有測驗呀,真可惜,對不起。」後輩說。

「主席、評判、各位……」我對著我方空空的椅子呼叫。一個觀眾,真的只有一個?是誰?我竭力地用我那稍稍近視的眼睛察看皇胡,看到的原來是隊友的兄長。我們怎說也是代表學校呀?學校不是一個大家庭嗎?怎麼連一個來捧我的場的「兄弟」也沒有?突然,近十個觀眾在我方那邊坐下。我暗自歡呼:終於有朋友來了。但細看之下——是對手的同學——對方那邊坐無虛席,沒位子被迫過來的竟有近十個。我望著懸殊的觀眾,聽著懸殊的掌聲,繼續自說自話,但一字一句卻硬哽在喉頭,不願飄散於無人接收的空氣裡。說實話,若我們在此出局,也倒無話可說;但賽果卻帶給我們八強的稱號,帶給我們希望,更帶給我們失望。

八強了,再踏前一步便能站在大專會堂上盡情辯論。我幻想著寬大的舞台、光明的射燈、滿堂的觀眾、如雷的掌聲,甚至輝煌的獎盃……

十接到了題目,隊友奇跡地投入,開會討論空前準時,寫講稿又空前地快,或許這就是大專會堂的誘惑吧。

我還滿以為這是一次美好的開始。

乘了十多站的地鐵,邊走邊跑的闖進了比賽場地。對手還沒有到。我喘口氣,心想:趕得如此的急幹麼?不用渡海的也還未到。等等等,比賽終於開始。我們攻擊防守,邊破邊立,自覺表現比對手精采十倍。我們微笑聆聽,對手埋頭疾書。隊友微微一笑,說:「如果有這樣的表現還不能出線,只能嘆句時不予我了。」

結果宣佈了。隊友苦苦一笑,嘆:「真的時不予我。」回到家,呆呆地看著評分表。我們甚麼都可以輸,但詞鋒卻不可以。連向來最自信的一欄也輸了,我們還有甚麼?突然,電話鈴鈴作響,我抓起話筒,聽見:

「決賽你得做司儀啊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「你被淘汰了嘛。」

我終於能站到大專會堂說話,可惜並非辯論:我終於踏上寬大的舞台、見到光明的射燈、聽到如雷的掌聲,但可惜如果滿堂的觀眾並非自己的同學、輝煌的獎盃無緣問津的話,我寧可我沒有踏上過、沒有見過、沒有聽過。

人潮更疏,我跌坐在台沿,呆呆的睜著眼望向遠處。

「喂,很倦嗎?喝些水吧!」

其實我並不倦,只是痛。找接過戶那樽消水,一飲而盡。我把膠樽倒轉,讓它代表自己的眼睛,流出幾滴水珠。水珠滴落地上,頃刻乾透。我看著透明的膠樽,就把它看成自己的獎盃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