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著身旁空空的座位,不忍它如斯空蕩,就把放在地上,有你一半重的背囊放到上面。我這個動作惹來一些乘客不太友善的目光,我只好假裝想在背囊拿東西,左找找,右找找,拿出了 ipod 來聽,然後,若無其事地把背囊放回地上。
Ipod 傳來「夕陽無限好~天色已黃昏~本想去憑愛~去換最燦爛一生~想不到長吻~帶來更永恆傷感……」我看著外面的陽光逐漸變暗。沒有漂亮的日落,陰天的黃昏,就只是一步一步地暗下去。有人會為這樣地失去光輝而嘆息,但有一個消逝的過程,總好過像停電一般,啪的一聲也沒有就漆黑一片。不記得甚麼電視節目說過,月球上的黃昏,就是啪的一聲暗下來的。我是地球人,當然不知道有這回事。同樣,我也從來沒有想過,一段戀情,可以像我跟你一樣,頃刻就不見了。不是你負我,或我負你,而是,在電光火石之間,大家對對方的迷戀就不再存在。我努力地去想,那一刻之前,有沒有甚麼線索可以讓你或讓我預見到這個結局。我把我們的交往經過像回捲錄影帶般在腦海中重播,一起規劃行程的時刻,你生日的週末,言歸於好的愛心早餐,吵架的下雨天,親暱的晚上,示愛的那個黃昏,互相猜度的日子,初見那天的宴會……沒有,沒有,一點伏線,一點預兆也沒有。
旅程的第一晚,我們到了鐵塔看夜景。站在最高點,看著百萬人就在自己的腳底下經過,各有各的生活。幾百公尺之上,大都會的煩囂變成了緩緩地流動的光點。這樣的風景,其實跟在野外禪修看天空中的雲朵飛過,分別其實也不大。人總是夜郎自大,偏偏愛將自己的物種跟大自然來相提並論,相互比較。人,不就是大自然的一部份麼?看人潮的流動,不就是跟看河水的流動一樣嗎?在無窮無盡的大自然底下,人只是一個無助的個體。就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,也不是完全可以自主的。很多動物的求偶憑著氣味,至少對象是否適合很快便知道;人的愛情,卻比甚麼動物都模糊,都複雜。之前一天,我才覺得一同來到陌生的國度會將我們的關係加深一層;這一刻,我卻忽然覺得,身邊最想在一起的,竟然不是你。我好像做了甚麼虧心事般望向你,我們眼神接觸的那一剎那,我彷彿看到一面鏡子。我突然發覺,你所想的,竟然跟我在想的完全一致。
我們沒有說太多,就好像在這個城市的最高點,忽然開竅似的明白到,大家都不是對方需要的一位。
牽扯了幾天,大家都沒有說太多,我們就在預定到下一站的那個下午,拘謹地道別。
你決定在原先的酒店留下來,把兩人份的預定車票給了我。於是,我就決定到本來要到的下一站,入住預定好的酒店。
列車停站。我不關心到了甚麼地方,反正,我的目的地,就在這班車的尾站。
一個單身女子走進車廂。她穿著大紅色的夾克,戴著一頂白色的帽子,將頭髮盡數藏在裡面。她四周望了一望,就在我身旁坐下。她一坐下來,就向我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,也不是屬於這裡的語言。我想,她也是遊客吧?這裡是預定席,我身旁的空位,應該是你坐的。我拔掉耳機,嘗試用我懂得的語言跟她解釋,一種接著一種,但她依然露出茫無頭緒的樣子。我掏出口袋裡的兩張車票,用身體語言表示這座位已經給我預定了,請她去找自己的座位。她正要回答,忽然稽查員走進我們的車廂。他檢查了我手上的兩張車票,就走到後面看其他人的票了。忽然,她用雙手把我的手捉住,一邊搖晃,一邊重複了好幾次同一個詞語。我看著她的神態,大概是道謝的意思吧?我方才意識到,她身上可能沒有有效車票。我既然接受了她的道謝,就讓她繼續坐下去吧。
也許是繃緊的神經突然放鬆,不到五分鐘,她就呼呼入睡了。
我望著窗外,也許列車已經到了鄉郊地區,燈光疏疏落落,跟那一天在鐵塔上見到的風光差別很大。玻璃反照著身旁的她,一下一下的呼吸,我看著看著,也墮進了夢鄉。
我造了一個夢。
很少會如此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是一個夢境。而這個夢境,卻是無痕跡地接駁到剛才看著玻璃反照的情景。紅衣女郎依舊,但臉孔,卻赫然,是你。從來也沒有見過你穿這種衣服,我想開口查問,卻發覺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。我只能夠按照夢中預定的情節移動。我從玻璃反照看到自己的臉帶著微笑,手也握緊著你的手。你忽然將頭倒在我的懷裡。我們到達了目的地,在九時許到達了這個感覺很不同的古舊城市。我們在人潮川流不息街道上,背著沉重的背囊,手牽著手輕快地前進。
我是不是墮進了一個平衡宇宙?是不是要給我看看,如果沒有在鐵塔上的一念,預定好的旅程究竟會如何?
你突然看到街頭小食,便拖著我去購買。我看著你津津有味地吃著,醬汁濺到你的臉頰。我把嘴唇湊到你的臉,嚐嚐你感受著的滋味。然後,我們兩個背囊客就在熙來攘往的街角上,旁若無人地吻起來。
耳邊傳來歌聲:夕陽無限好~卻是近黃昏~高峰的快感~剎那失陷~風花雪月不肯等人~要獻便獻吻……我眼前甚至出現了卡拉OK式的字幕,我在拍MV嗎?我努力地睜開眼睛,發覺自己依然在剛才的車廂,而歌聲,就是從耳機傳來,從上車不久就不斷重複的同一首歌。我看看窗外,列車原來正在駛進目的地的車站。我看看我身旁,紅衣女郎不在。我努力的回想,究竟她是夢境的一部份,還是真實的呢?我伸手觸摸旁邊的座位,一點餘溫也沒有。不過,這也證明不了她是否存在過,因為,這畢竟是幾小時的車程,她在中途站下了車也說不定。
我拍了拍自己的額頭,要下車了。我背起沉重的背囊,緩緩的前進。我沒有到過這個城市,街景卻彷彿跟剛才的夢境如出一轍。我嘗試沿著夢境中的路線走,真的給我看到那街頭小食檔。我著了魔似的買了來吃,連醬汁的味道原來也跟夢中的一模一樣。
那一個夢,究竟在告訴我一些甚麼?預定的座位,預定的旅程,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走下去。
我站在同一個街角,思考著我是否應該繼續向前行,還是應該回頭走。
久久,久久不能移動。
Photo by Edward B @ Flickr (Licensed by Creative Common)
你這一篇我看了很多次啊。同樣的反覆問自己,該要怎樣走才對。
最後還是覺得,依照已經發展的路程去走就是最好的。因為事已發展至此了,可能接下來的旅程,會有更多新的事新的體會吧。
Sputnik: 這一篇出街了好幾天,正在納悶為甚麼點閱不少,卻毫無反應呢?也許大家跟你一樣,看完也問自己該如何走,不知作何反應吧?
像小說中主角,在第一次的共同旅程中便發現身邊那個他/她,並非心目中那一位,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呀!
如果發現身邊人不是「那一人」,仍繼續旅程,鐵塔上的一幕只會重演。
是否好事,要看之後有沒有其他好發展咯。
一直以為標題的[予]應該是[預定的座位,預定的旅程]之[預]。
想深一層,你可能是取[予之琴,和之不和,彈之而不成聲]之[予]吧?
喜歡這篇文,詫異它不被認同。
你原先的想法是對的,「予定」就是日文「計劃」,或者是「預定」的意思。文中沒有說明是發生地在日本,只在標題和圖片上作點提示。
禮記這段的「予」是給予的意思吧?似乎不太解得通。
投票才剛開始,只有十多位讀者投了票,未有人投這一篇也算不上是不被認同吧。
原來如此。
沒踏足過日本,也不是受日本文化薰陶的港人,我竟然愚鈍到要見到[予定の席]才能想到東瀛文字。
禮記這段的「予」的確是給予、授予的意思。
[予定席]解釋為:授予既定的席位,是有點牽強。
我先看了其他讀者的選擇,(可能想到曲高和寡,想到琴)
再看到文中[我]為[她]預定了座位,預定了旅程,結果二人分道揚鑣。[予之琴,和之不和,彈之而不成聲],冷不丁就跳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