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流突然湧至,微微細雨把我打得半濕。商場的自動門打開,迎面吹來一陣暖氣,我連忙把繞了幾圈的羊毛圍巾解掉。這種長度的圍巾,我從來不曾買過。我經過人聲鼎沸的茶樓門前,想起也是午飯的時間了。哈,一個人,難道上茶樓嗎?還是到樓下的快餐店解決就算了。
「世榮。」
冷不防背後有人叫我,回過頭一看,見到兩張曾經熟悉的臉。
「啊,世伯、伯母。很久……很久沒見了。」
「世榮,你吃了午飯沒有?沒有約人的話,一起吧,我們訂了位啊。」世伯拍了拍我的肩。
「不好意思吧,礙著你們。而且,你們是訂了二人桌吧?」
「就是嘛,自從小曼回港後,大都是我們兩人上茶樓。老夫老妻了,會阻礙我們些甚麼?又不是吃燭光晚餐。這個星期天難得遇見你,就當是陪我們兩老聊聊天吧。」世伯拉著我走進茶樓。
伯母向相熟的夥計說了幾句,他就領我們到一張靠窗的四人桌。我坐下,把圍巾放在我旁邊的椅子上,便回頭向問要喝甚麼茶的夥計說:「一壺鐵觀音、一壺開水。」
「世榮,你還記得?」伯母有點尷尬地說。
「怎麼,會不記得呢?」我像是自言自語般越說越聽不見。
茶來了,我替世伯斟了鐵觀音,又替胃不好的伯母斟了開水。
伯母拿起茶杯,喝了一口,就問我:「近來忙嗎?」
「自己的診所,都是季節性,每年都如是吧。最近天氣忽然轉涼,就比較忙了。」
「不就是了,近來忽冷忽熱的,你世伯上星期才得感冒,這幾天算好一點。」
「那,有看醫生嗎?」
他們的表情有點為難,像是向我解釋般說:「他去看唐人街的許醫生了……你的診所又在上北岸那麼遠……沒有小曼駕車,只能在唐人街找家庭醫生了。」
「當然當然,家庭醫生都是在居所附近比較好。不舒服還要舟車勞頓,長途跋涉才能就醫就太辛苦了。我是在想,要不要我把你們以前的病歷,檢查報告等等印一份給許醫生?」
「那會不會太麻煩?」世伯客氣地問。
「怎會?一般病人要求,作為家庭醫生的我都會提供,何況是你們?啊,是了,伯母的胃痛現在如何?」
「你開的那個療程吃完之後,真的好得多了。以前有甚麼事情緊張就胃痛,這年多都不痛了。否則下月回港這麼忙,常常胃痛就很麻煩了。」伯母帶著安慰的笑容說。
「你們要到香港嗎?」
「是的,今年雙……」伯母說了一半,就給世伯一個眼色和插嘴打斷了:「相…信香港這些年都變了不少,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去,也該去看看了。」
「我也有三年多沒回香港了,上次也是歐遊途經的。」
「哈哈,小曼那次不是就從歐洲買了這條圍巾送給你世伯嗎?」伯母給世伯的眼色嚇窒了,本來想東拉西扯打圓場,卻反而興奮地重提更多舊事。
是的,剛才我第一眼就看見了。那,還是我和小曼一起選的,她說世伯妒忌她織了圍巾給我,要買一條逗逗他。我沒有回應,伯母好像知道話說得太多了,就低頭吃東西。這張四人桌子的兩方,就像欠缺了一個連繫點,無法像從前那樣無所不談了。我們之間好似隔了一張過濾網,只有外面無關痛癢的話題,才能通過。我們談了交通,談了香港消息,談了加息,談了電視劇,談了世界盃,大家都自覺地不談小曼。
突然,一陣刺耳的聲音劃破了這張網:「黃太,你寄來的請帖和餅卡都收到了,真是恭喜你啊!本來八月才回港,我會改機票去喝喜酒啦。這是你的未來女婿嗎?」世伯、伯母面面相覷,尷尬到不得了。伯母把那位太太拉到一旁,大概是和她解釋我不是她的未來女婿吧?伯母回來坐後,一點也不敢提起,沉默地假裝輕鬆;世伯看著我,像在等我開口問;我想顫動聲帶,卻好像喪失了這種能力。其實,也沒有甚麼需要再問了。週圍的世界突然像變了一個無聲世界,空氣也彷彿失去了傳遞聲音的能力。
好不容易捱到結賬,我付了款,世伯伯母邊多謝我,邊舉步。畢竟,我們都想儘快逃離這個尷尬之地。我們走出了商場,我見到世伯把圍巾圍起,才驚覺到我把圍巾留在茶樓座位上。我向他們道別,飛奔回去拿。夥計在收拾我們用過的餐具,我往椅子一看,不在?我蹲下再看,啊!幸好還在,只是跌了在地下。我慌忙把它拾起,卻碰到了一手滿是餐具的夥計,打翻了我們用的茶壺,茶就倒在我的手上。
夥計緊張地問我:「先生,有沒有燙傷?」
「沒有,沒有,這壺茶,都已經涼了。」
圖片來源:Besotted Scarf by kendiala @ Flickr (Licenced by Creative Commons)
今次不寫神秘故事,寫實得恍如真人真事喲!
大部分的小說裡面都有一個共通點,就是女主角離開澳洲回港。
我想,一般寫小說,或多或少都會投射入自己的影子,是吧?
Demi :寫了幾篇奇幻的,有點膩嘛。哈哈,沒有這樣的真人真事啦。
Milk :大部份?不是吧,點選出來數一數,兩年多三十個故事,只有「非走不可」、「五月下雨天」、「笑忘書」和這篇有女主角離開澳洲回港的情節而已。10% 多一點,說不上是大部份吧?
世伯伯母對我都不錯, 不算人走茶涼啦.
xiaohua :你的觀察沒錯,想說的其實不是一般所謂「人走茶涼」那種意思,而是,當連繫點的那個人走了,其他的人,只能尷尷尬尬地漸漸疏遠,這種唏噓比原本所謂的「人走茶涼」更甚。
世伯母是從後面叫我的, 這完全是主動的, 因為在後面可以選擇不叫的,不象迎頭撞見那麼尷尬, 如果要強調無聯繫點而見面的尷尬,可以選擇比如我去飲茶,很多人,夥計說不如搭台了,我只好答應,結果去到位子才發現是世伯母,想回避也不行了…
這就是小說中讓我覺得感動積極的一面, 雙方的尷尬, 完全是出於對對方的關心, 世伯母怕勾起我的傷心回憶,因此有喜事也不明說, 而我, 假裝毫不介意之餘,也關注世伯母的身體…
xiaohua :佩服你的觀察力。最初第一稿真的是他們被迫坐在一起,而世伯伯母的反應比較負面。不過寫下來覺得只將大家認知中的「人走茶涼」演繹出來,太過老生常談,太過像連續劇的情節,所以便改為側寫世榮和兩老在他與小曼一起時,已經建立了親近的關係;但因為她離開了,三人近年不再相見,而這次碰面也尷尷尬尬的。想強調的其實不是尷尬,而是唏噓。明明與別人建立了感情,卻因為連繫點消失,很難再像往日般親切了。
都唔一定會尷尬,我有個朋友同佢前度外父外母都不知幾好。
我很喜歡你這個故事,雖然小曼沒有出場,但是你寫的細節已經令人感覺到他悠長的牽掛。
kaze :哈哈,連你都來了?是 vivi 告訴你的吧?我沒有說「一定會尷尬」。我只是寫故事,不是寫定理,就算是定理也有 exceptional case 呀。
細雪:謝謝你喜歡。
棧主,你這篇令我想起舊事呢!那時候在 blog 寫了這一篇
不過是帶點隱晦的。現在仍然記得伯母小心翼翼不敢提到他的表情。反而是我問起,她才略提一點他的近況。
那時候她開口問我可否繼續聯絡和見面。我是應承了的。不過之後都沒有收到她的電話。
可能,如棧主文章所寫的一樣。當大家的連繫點消失,茶,就涼了。
嗯!有意思。=)
Sputnik :你寫得很無奈,配上「似是故人來」,令人看到很酸。不過你能夠提起他,問他,就反映了你傷口已經復原,可喜可賀。
Carrie :謝謝你呀!
好讀好讀,現在才剛剛讀呢。
這些小片斷要寫得好最考功夫。
是的, 其實傷口早已結疤了.
可是每次跟朋友談起提起他, 他們都覺得我放開不了.
大概原因是我到現在仍是獨身吧, 不過這不是我所控制的呢.
這才真夠無奈-___-
公園仔:側寫片段交織成故事,希望可以帶出感情,是我常用的手法。比起只直接指出:我好想念她,我還很用她織給我的圍巾來懷念她……之類來說,其實不容易寫,而且情節也要構思良久,不過對此,我有點樂此不疲。
Sputnik :獨身也不一定代表掛念舊人吧?你說無奈,是指「被人誤會」還是「獨身」呢?抑或兩樣都無奈?
棧主, 實不相暪, 其實兩樣都無奈架!
不過當然, 獨身, 跟舊人完全無關.
但一直都被人誤會, 感覺不太好呢!
Sputnik :唔,獨身也可以是個人選擇,也可以是因為還未遇到適合的人,旁人的指點,實在多餘。
您的故事寫的真好…(感動
會看到這篇清彩的小說,是因為搜尋一首歌的關係…
歌名也叫「茶涼了」(收錄於櫻花雨)
站長有機會也聽聽吧…
個人覺得挺合得。
五十錢掌櫃:謝謝來訪,也謝謝你喜歡這一篇。如果你懂粵語的話,可以聽聽我聲音演繹這篇小說啊!
你提及的這一首「茶涼了」,是純音樂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