沾濕了的信(三)

我摸著夾克口袋裡的信,來到夜深人靜的街上。從阿深住的屋苑,需要步行一段不短的路程才能到達車站。我冒著呼呼寒風來到,才發覺尾班車已經開走了。我無奈地轉往巴士站,看看有甚麼通宵巴士可以回家。

我一直都不明白,我們一家從小都住港島,為甚麼阿深就算在尖沙咀上班也要選擇住在北區。但看了他那兩封信後,才發覺到,他根本就是一直在避開我跟 Amy。

我登上乘客疏落的巴士上層,坐在最後的位置,掏出阿深寫的信繼續閱讀。


你知道嗎?今天是我來澳洲三個月以來最開心的一天,雖然聖誕已經過了,但今天竟然收到了你寄給我的聖誕卡。你大概是收到我的卡後才決定回一張給我。不過,如果不是收到卡,你根本不會知道我的地址。這些日子以來,我有多少次想寫點甚麼給你,但寫了又撕,撕了又寫,根本不懂如何措辭。就算聖誕卡裡面,竟然也只寫上一句聖誕快樂。

我沒有預期你回覆,更加不敢想像你會寫這麼多,甚至把我的熱帶魚畫在卡裡,還說,雖然不及我畫的魚那麼神似,但至少可以讓我知道,牠們都在健康生活。

你更寫了一些跟其他同學搞聯校活動的趣事。很高興知道你中六的校園生活很快樂,但,你知道我有多麼想跟你們一起笑嗎?

這裡從香港來的同學,根本沒有誰合得來,聖誕節一放假就一律回港了。我知道家裡的環境,供我出來留學一年要十多萬元,我又如何可以再花錢飛來飛去呢?這陣子夜晚在餐館兼職,平安夜就在人家的歡笑聲中,孤獨地工作。聖誕節那一天,我倒頭大睡到下午,乘了巴士到唯一營業的唐人街。看到了不少從香港來的新CD,都賣三十澳元,我思前想後,終於拿起了楊千嬅《冬天的故事》。不如買給自己,當作是聖誕禮物吧。

我忽然想起我幾個月前帶來的《夏天的故事》CD,我不知道身處盛夏的我,應該播有冬意的新歌,還是充滿夏日氣息的舊歌?這種荒謬,就有如我在這裡三十幾度的氣溫中,依然感覺到孤身一人的冰冷。

寒暑顛倒,見證了我們之間的距離。

想到這裡,我放低了CD。

在離開唱片鋪前,我聽到他們就在播這CD裡面的歌,只隱隱地聽到一句﹕如異國境遷誰可為誰彌補。

我離開香港時以為,來到這麼遠,慢慢就會對你丟淡,也許我會遇到一個誰,瘋狂地愛上她,把你忘記得一乾二淨。但,為甚麼我每天還是想著你?難道,我真的不能夠忘記你?


1999年12月27日


到達了沙田,因為要轉車,只好又再站著等巴士了。這裡雖然不是露天地方,但十二月從四方八面吹來的北風,依然令我感到抖震。我沒有經歷過盛夏的聖誕節,但應該不會像阿深經歷的那一次,那樣冰冷吧。巴士來到,我又再坐到最後,拿起第四封信。這一封的信紙跟之前三封不同,我瞄了一瞄,原來,日期已經是2002年。那,不就是我跟 Amy 開始的年份嗎?

2001年9月,我大學最後一年開學沒多久,就在學校遇到 Amy,她剛剛考進去和我一樣讀法律,同時也被編進跟我一樣的書院。第一次遇上,她竟然就從走廊的另一端好像衝過來一般把我叫停,大聲問道:「你不就是叢宇深的哥哥嗎?」

「是啊,你是……他的…朋友?」我凝望著她的臉,慢慢地覺得有點面善,但總也想不起她的名字。平日口若懸河的我,第一句跟 Amy 說的話,竟然講得結結巴巴。

「Amy Yu,阿深的同班同學,中學的時候到過你家,見過你好幾次了。不過都是跟五六位同學一起,你應該不會認得我啦。不過,你的樣子跟阿深有八成相似,剛才最初我還以為見到的是他呢。」

「他還在澳洲,剛剛進了大學,唸 Digital Media 。」

「是設計類的科目嗎?」

「是呀,本來他說要唸 Fine Arts ,父母都大表反對。最後還是選了同系的這一科,出路比較好嘛。」

「記得他美術科的習作總是很出色,不過不知為甚麼會考卻連這一科也考得不好。」

「我總是覺得他有點考試恐懼症。你還有跟他聯絡嗎?」

「頭一年互相寄過聖誕卡,去年寄給他也沒有回。大概是在那邊拍拖了,不記得老同學了吧?」

「我們也覺得是,有幾次打電話給他是講英文的女孩子接的。不過他一直也不肯承認。父母本來有點擔心,但見他讀書成績還是不錯,便不太過問了。啊,你吃了午餐沒有?一起吧?」

其實,第一眼我就已經被她吸引著了。我於是採取主動,以同科師兄和書院元老的身份,頻頻借故約她吃飯,最初她總是有點忽冷忽熱,幾個月後,就在我畢業前,我們終於正式成為情侶。


這兩年多,我一直控制著自己,不去想你,不回覆你的聖誕卡。我以為,不跟你聯絡,不聽你的消息,就可以讓你從記憶裡面一點一滴地漏走。自從跟 Angela 在一起以後,我以為我可以開始忘記你,我以為 Angela 可以成為我的另一半。但是,每當 Angela 不在身邊,一看見、聽見任何有關香港的東西,你的影子就會在記憶中出現。我設法讓 Angela 佔據我的時間。我們一同上學,一同下課,一同回家,一同擁抱依偎,目的就是讓我不要再想起你。我故意疏遠所有華人同學,只說英文,意圖過著跟香港割裂的生活。我曾經以為,這個方法奏效,但是,昨天卻給大哥的一個電話打破了。

半年前,大哥打電話給我,說在學校遇到你,當時我唯唯諾諾,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應他,但我的心情,卻被那個消息打亂得不堪。我好不容易才沒被 Angela 發覺,慢慢地恢復過來。可是,聽到你跟大哥拍拖的消息,我的心就好像被汽車輾過一樣,我站也站不穩,就癱軟在校舍內的樓梯上。我跟大哥說要上課了,便默默地把手機摺起。我在那裡看著校外車輛的流動,天色從午後轉到黃昏,Angela 打了很多次電話來,我也沒有接。我知道她一定在校園內四處找我。我這樣的心理狀況,如何能去面對 Angela ?難道跟她說暗戀的對象跟自己的大哥成了情侶嗎?我飛奔出去,不知道跑了多久,忽然覺得自己的氣力突然消失殆盡,就在一間從來不曾到過,生意淡薄的酒吧坐下,一個人,慢慢地喝著酒。

我的記憶,然後就不再清晰,只斷斷續續地知道回到家,跟 Angela 吵了一大場,也不知道自己激動地說過了甚麼,就在沙發上睡著了。

然後,就是在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下午,醒來。我按著欲裂的額頭,意圖將昨晚的事整理出一個頭緒。

我知道,我不能再逃避,不能再瞞著身邊的 Angela ,我要讓她知道我的心理有另一個可以讓我椎心蝕骨的女子,但這個女子,和我之間,卻是一億個不可能。

我拿出紙筆,開始寫這封信。眼淚,卻同時滴在這封信上。

我無意識地開啟了電腦,上網連上兩年有多故意不聽,來自香港的電台。那一把溫柔的DJ聲音說:「楊千嬅在音樂會上唱了剛剛這首《悲歌之王》 ……」

我慶幸我沒有聽到,我的人生不就是一首悲歌,我,不就是悲歌之王嗎?


2002年4月13日


我腦裡忽然傳來了這一句:從來吃不到味美葡萄,問我怎懂得講句好。我的眼睛也濕潤了,我不知道如何是好,只知道我不應該讓 Amy 知道阿深這些信,要她承受這些不必要的壓力。我盤算著如何收藏這些信件,突然開始明白,阿深將自己心底的秘密對枕邊人隱瞞,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。

我想著想著,突然發覺已經到站了。我連忙下車,再趕急回家。

Amy 和孩子都已經睡了。我換了衣服,掀開棉被時,Amy 卻醒來,看了看鬧鐘,溫柔地說﹕「原來二時多了,你明天還要上班,明晚還要去爸爸的生日酒……」說著說著,Amy 又倦極入睡。

我看著她的一呼一吸,一點睡意也沒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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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Comments Add yours

  1. 深霧 says:

    《冬天的故事》是我開始聽楊千嬅的第一張專輯。 🙂

    棧主在故事中引述的歌,跟故事搭配得很好。但還是很好奇,究竟在以前在澳洲發生的事,跟阿深這一次失蹤有甚麼關連呢?期待下集。

  2. Stannum says:

    深霧:這個故事比較長,失蹤的原因應該到較後才揭曉啦。

  3. sputnik says:

    靜待下一集。

  4. 一條 says:

    我有追的…嘻嘻..

  5. Stannum says:

    Sputnik & 一條:謝謝捧場!

  6. oscar says:

    看完你篇野都唔有唔想訓既衝動

    想睇埋落去…個故事實在太好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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